王志安-母亲

发布时间:2022-10-21 18:43:42

母亲生前最后几年和哥哥一起在深圳生活,她有严重的认知障碍和心衰,前年五月最后的一天,她在睡梦中走了。当时疫情很严重,我在日本发疯一样找机票,只能买到一周后的,而且回去还要隔离两周。聚集在深圳的哥哥姐姐对我说,妈妈等不了你那么长时间,你还是不要回来了,疫情过后到妈妈的坟前磕个头吧。


母亲一生坎坷,嫁给父亲时只有16岁。父亲家在吉林九台,母亲家在德惠。东北土改时,姥爷被定为佃富农,家里的粮食一夜被没收,一粒都没剩下,等米下锅的耿家,不得不卖姑娘。姥爷当时还不算最惨的,他们当时租种土地的地主,土改后逃亡,家里的姑娘都免费送给了沿途随便给口饭吃的人家。父亲和母亲的家虽然在两个县,但距离并不远。很快,爷爷就听说邻县有人家在卖姑娘,他套上马车去了姥爷家,一眼就看上年仅十六岁的母亲。几斗小米,决定了母亲的终身大事。


母亲过门儿不到两年,公公和婆婆先后去世。父亲结婚不久去了鞍钢工作,母亲带着两个十岁左右的叔叔在农村老家。老朽黑暗的宅子,一个成年人都没有,这个家的主心骨,就是十七八岁的母亲。多年后母亲和我说,那时每天晚上睡觉都害怕极了,经常会梦到死去的爷爷和奶奶。


不久二叔参军去了朝鲜,父亲在鞍钢稍稍安顿下来,把妈妈和不满十岁的老叔接到了城里,一家人总算团聚。我母亲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,这在那个年月有点抬不起头。后来终于怀了孕,上医院一查,说是葡萄胎。或许是苦难生活的压力汇聚在一起,她的精神崩溃了。半夜里一身单衣从医院跑了出去,当时我父亲出差在外,回来时医生对他说,你妻子得了“神经官能症”。这个词我很小就知道,觉得母亲得了一种高大上的病。


父亲回家一看,家里的几百块储蓄票都被母亲烧了,储蓄票类似于后来的票证,没有存根,烧了存款就没了。那个年月对精神类疾病基本没什么药物,父亲就是整天陪母亲去公园散心,母亲的病情慢慢稳定了下来。在和父亲结婚后的第八年,终于生下了我哥哥。之后,又有了我两个姐姐和我。


怀我的时候,文革武斗正严重,母亲家庭成份不好,经常被革命群众教训。她性格倔强,就得罪不少人。有一天邻居来家里要妈妈配合批斗,母亲回了一句嘴,就被一脚踢在肚子上。当时母亲怀着七个月的我,家人手忙脚乱把妈妈送到医院,医生说,听不到胎音,这孩子估计保不住了。后来再去,医生说好像又有点微弱的胎音。三个月后我生下来的时候,两个下肢皮肤有不少褶皱。我父亲看到我说,这孩子捡条命,干脆就叫“志安”吧,我名字就是这么来的。


母亲进城后一直很希望能参加工作,但一开始父亲不积极,后来想参加工作时,已经不那么容易。58年大跃进开始招收新工人,我母亲进了父亲的工厂在食堂工作。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,让我们家顺利熬过了后来的三年大饥馑时期。当时父亲的工厂虽然不至于饿死人,但很多人浮肿。母亲由于在食堂工作,可以节约一份口粮,这成了全家度过难关的救命粮。母亲说,那时候饿殍遍地,她有一天上班,在炉膛里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,已经咽了气儿。应该是冻饿之下,夜里爬到单位食堂炉膛里取暖,不知道是煤气中毒,还是原本就已经不行了。


63年,国家政策一声令下,58年招收的新工人,全都要下放,此后,母亲就再也没有干过正式工作。她一辈子都在打零工,在砖厂背过砖,编过草席,还养过上百只鸡鸭,卖鸡蛋和鸭蛋赚钱。养鸡很辛苦,每天去菜市场扛一麻袋菜贩丢弃的菜叶子回来,剁成鸡鸭的食料。我们兄弟姐妹四人,就是在母亲者年复一年的零工中,慢慢长大。


母亲没什么文化,但她知道读书的重要。我第一年高考成绩不理想,大约可以上个专科,我不想去。父亲当时觉得专科也可以,因为复读一年,光学费就要60块钱。母亲把我叫到一旁,说,孩儿呀,我知道你不止这个成绩,你忍不下去上专科,妈明白。不管多少钱,妈给你出。但你要记住,这一年咱们时间不能白费,你要好好学。我脚一跺说,好。开学后我提着行李就去了学校寄宿,其实我们家到学校步行只有十分钟,只有那些农村的同学才选择住校。复读生住宿的环境很艰苦,连床都没有,地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稻草,我们晚上睡觉时,老鼠会在被子上跑来跑去。


第二年我考了全县第一名,上了武汉大学。不久我父亲退休,父亲和母亲搬到了洛阳。随后就是国企下岗,物价飞涨,我父亲的单位渐渐就不发退休金了。但我们家我和我二姐都在读大学,家里的经济立马就有些入不敷出。


我父亲退休前在单位是个领导,但为了生活,他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。母亲最开始在杂货铺打零工,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,去给订牛奶的发奶。大一暑假时,她和我商量,她想卖馒头,我说行啊,我支持你。于是我们娘俩批发了200个馒头出去卖,结果一上午,只卖掉几十个,剩下的馒头一直吃到我开学。


等到寒假归来,母亲已经骑着一个硕大的三轮车,风驰电掣于街头巷内,成为了市场上最能干的摊贩,每天能卖几千个馒头。母亲那时每天四五点钟就要出门,批发完馒头之后去市场销售,中午两三点,卖完上一波接着去批发,这中间的两三个小时,她就蜷缩在三轮车里打个盹,傍晚时再去市场。回到家常常都要八九点钟了,之后还要点帐,算钱。经常在算账时,头一歪就睡着了。


我上大学的生活费,就是母亲用卖馒头的收入支撑下来的,寒来暑往,年复一年。大学的最后一年,我情绪有些颓废。有一天,我收到了一封母亲的来信。母亲不识字,建国后上过几年扫盲班,她当时找不到人帮她写信,她就自己一笔一画写给我,这是她这一生唯一写过的一封信,许多不会写的字,她就画一个符号,像一个刚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孩子。这封信我保存了很久,后来在一次次的辗转搬家过程中遗失了。不过母亲信中的话我始终记得,她说,老安,你已经长大了,你的大学不能白上。


有时候我常常会疑惑,为什么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,对知识那么尊重,并执着于让自己的儿子,一定要多读书。多年后我也常常想,如果母亲当年不是那么坚持,我会不会在青春的萌动期,懈怠于求知的途中。每个人说到底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就是父母。因为在你能够成为你自己之前,所有决定你未来的关键,都取决于他们,而不是你。我很幸运,遇到了坚强而勤奋,并且崇尚读书的母亲。


母亲七十岁左右的时候,国家对当年他们这批曾经工作过几年,后来又失去工作的人出台了专门政策,交四万块钱,就可以领退休金。这是母亲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一件事。我们兄弟姐妹凑钱把这份钱交了,从此之后,母亲也有了退休金。她在父亲面前硬气了不少,她说,她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。


去年12月底,我辗转终于回到洛阳,第二天,我和姐姐就去了墓地,邙山山麓上的墓园,寂静而萧瑟。


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一起,他们的墓志都是我写的。等到母亲去世,我要下笔写母亲墓志时才发现,那块合葬墓的墓碑上,留给母亲一生的叙述,只有十几个字的位置了。字斟句酌后就只能写下,“母亲耿喜珍,六十余年含辛茹苦养育子女,此等恩情我们兄妹四人永远铭记在心”。



文章来源:媒体工作者王志安海外新媒体平台。王志安现已移居日本。

作者/来源:NBQQ网
分类:人文历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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